她向山长深深一揖,然后转身,脚步轻快地跑了出去。
夕阳的余晖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,那身影里重新充满了蓬勃的朝气和欢喜,仿佛刚才在课堂里睡到流口水的窘迫,从未发生过。
山长看着她远去的背影,摇头笑了笑,又捋了捋胡子,自言自语:
“年轻人啊……不过这楚家丫头,倒真有几分赤诚。清辞她……唉。”
他未再说下去,背着手,慢慢踱回了屋子。
而此刻,沈家书房里。
沈清辞正对着书案上一盆刚刚修剪好的水仙出神。
剪下来的叶片和花茎堆在一旁的白绸上,青翠鲜嫩。
她的指尖沾了一点水珠,无意识地在光洁的案面上划着。
划出的,隐约是“口”、“水”二字的轮廓。
然后,她顿了顿,伸手将水迹抹去。
拿起笔,铺开素笺。
“腊月廿二,晴。
楚氏女昭,入蒙馆听讲。
端坐不足半炷香,即靠墙酣眠,鼾声微闻,口水……甚多。
蒙童窃笑。
未加理会,续讲。
注:其睡颜甚憨,毫无防备。
《识字本》已托山长转交。
或应增‘勤’、‘勉’二字于其中。
水仙今日剪去冗叶三片。”
写罢,她搁下笔,目光落在“其睡颜甚憨,毫无防备”那几个字上,停留片刻。
她轻轻合上木匣,落锁。
窗外,暮色四合。
沈清辞走到窗边,并未推开窗户,只是静静地站着。
隔壁的宅子,已经亮起了温暖的灯火。
隐隐约约地,似乎还能听到某人压低了声音的兴奋诵读声,磕磕绊绊,却认真:
“米……饭……衣……裳……茶……水……”
“日识十字……今日先认二十个。”
沈清辞的唇角,在无人看见的暮色里,向上弯了一下。
投桃报李
腊月廿三,小年。
楚昭抱着那个从她爹书房拿的装徽州文房四宝的锦盒,在沈家蒙馆外的回廊下踱来踱去。
今日沈清辞的讲学已经结束,孩童们早就散学回家,准备祭灶过小年去了。
蒙馆里静悄悄的,只有冬日午后的阳光,懒懒地洒在空无一人的青石台阶上。
她知道沈清辞还没走。
每次讲学后,她总会留下片刻,或是整理书卷,或是批改那些蒙童歪歪扭扭的描红作业。
楚昭深吸一口气,低头看了看怀里的锦盒。
盒子是上好的紫檀木,雕刻着简单的云纹,古朴厚重。
里面装着父亲前些日子刚从徽州商人那里收来的一套上好文房四宝:一块雕着松鹤延年的歙砚,两支紫毫笔,一块带着天然山水纹理的徽墨,还有一刀质地绵韧的澄心堂纸。
她不懂这些物事的精妙之处,只记得父亲当时爱不释手,连声赞叹“好墨、好砚”。
想来,应该是读书人会喜欢的东西。
投桃报李。
沈清辞给了她帕子和药膏,给了她《识字本》。
她得回礼,而且得回得巧妙,回得贴心,不能像以前那样咋咋呼呼、引人注目。
她调整了一下呼吸,努力让自己脸上的表情看起来自然、诚恳,然后抱着锦盒,踏进了蒙馆。
沈清辞果然还在。
她坐在讲台后,面前摊开着几本作业,正垂眸用朱笔批改。
阳光从侧面窗户斜射进来,在她周身笼上一层柔和的光晕,连那身素淡的月白襦裙都仿佛染上了暖色。
楚昭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放轻了,生怕打扰了这宁静的画面。
她站在门边,一时间竟有些看呆了。
直到沈清辞批完最后一本,搁下笔,抬起眼,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身上。
“楚小姐?”沈清辞的声音依旧清凌凌的,没什么起伏,“散学已有一刻钟了。”
楚昭回过神来,脸上微微一热,连忙走上前,将怀里的锦盒双手捧到讲台上:“沈姑娘,我……我是来……道谢的。”
沈清辞的目光扫过那紫檀木盒,又落回楚昭脸上,没说话,只是静待下文。
“多谢你前日赠我帕子和药膏,还有,还有这本《识字本》。”楚昭指了指被自己小心翼翼揣在怀里、已经有些卷边的手抄册子,“我……我这几日,每日都认字,已经认得不少了!”